在我千方百计搜集到的资料中,有这样的记载: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新滩人民公社柑橘专业大队被评为全国农业先进单位,同时首次组织六吨柑橘销往香港。一九六八年十二月,阿尔巴尼亚柑橘专家华西尔·姆西柯到秭归考察。虽然桃叶橙是柑橘的一个分支,这些人和事是不是冲着它而来,从资料上很难判断。但另外一条资料则不容置疑是说桃叶橙的。
祖父曾说过,像桃叶橙这么好的东西是可以作为贡品的。祖父只对父亲这么说过。父亲对这话并不在意,就是在意也没用,像他这样地位的人,是没有进贡资格的。不过父亲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贱待桃叶橙的。这与其说是人格不如说是情结。他是不会用桃叶橙进行买卖或类似买卖行为的。这可以从黄州市场上从未出现过桃叶橙这一水果品种中清楚地看出。作为储运公司和计委的负责人,他是能够左右黄州市场的,可黄州人甚至都没听说过桃叶橙。
然而在黄州境外,一个地位最高的黄州人却深知其妙。
我出生不久,就听见周围的人经常自豪地提到林彪这个名字。慢慢的我又听说林彪是副统帅,是毛主席的接班人。我还听见有人在大声喊了毛主席万岁之后,又小声地喊一声林副统帅万岁。别人问他为什么这么喊,他说先试试嗓子,以免到时候喊得不顺口。直到现在,随便在什么角落找几个人聊聊,说上几句便会有人感叹,如果林彪没垮台,黄州早就不是这个穷样子了,起码长江上的大桥是会修起来的。我很小时,孩子们在一起常说自己家离林家大垸有多远,越近的越骄傲自豪,有个小孩头上长满了烂疮,可他家是在林家大垸,因此所有的小孩都必须听他的。在周围的小孩中,我家离林家大垸最远,有二十里,这就必然导致自己的地位低下。祖父本来是想安慰我,对我说那小孩是癞痢头,林家大垸长癞痢的人不少,林彪小时候也长过,那时大家都叫他林细癞痢。我听了这话后,就觉得那小孩将来也要当副统帅,反而更失望。祖父在林彪家里当过两年长工,除了说林彪小时调皮,家里什么都有,偏偏要去偷别人家的瓜果外,他对林家其他的人印象都不错。祖父听父亲说,桃叶用桃叶橙治好了身上经久不愈的脓疮,他马上就设想如果当年林彪能吃上桃叶橙,头上的癞痢会不会早点治好。他接着又说,这样的东西放在林家大垸附近,林彪是绝对要去试一试胆量的。装地炮、拴恶狗都难不倒他,他在平型关打得日本鬼子尸骨遍野,基本功就是小时候练就的。
实际上,黄州人对林彪知之甚少,包括他爱吃桃叶橙的习惯都不知道。如果不是从资料中偶尔看到,我也不会知道。所以我相信,除了父亲以外,全黄州就只有我知道这个人馋嘴的秘密。
通过这件事,我像父亲一样越来越相信,在黄州与新滩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纽带。父亲在他离开武汉我那屋子时曾经说,我吃的第一只桃叶橙是从林彪的果篮里偷出来的,那是一对并蒂果,另一只给了肖姣。
肖姣出生在一九六九年的春天,那天我们坐在她父亲驾驶的机动木船上顺流而下去看那小庙时,她告诉我自己是春天出生的,我当时心血来潮竟说自己猜出她出生的准确日期。肖姣不信,很宽容地让我猜三次。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想也没想就说出来。哪料到竟一下子猜对了。不只是肖姣,船上的人当时都惊讶极了。我自己也有些不相信,在九十多个机会中,只有一个机会是正确的,其余全是错,我偏偏就选中了这独一个。肖姣在很长时间里总将一对明亮的眼睛盯着我,她父亲则用慈爱的目光看着她。我的全部决心就是在那以后下的,我相信这样的巧合决不是无来由的,起码是一种缘分。
肖姣出生那天,桃叶正在江滩上呆呆地看着新滩镇那一面面古老的墙壁上新写的一条条大标语,用黑字写在低处的是打倒之类的话,最高处用土红刷上去的标语是:坚决拥护以毛主席为首、以林副统帅为副的党中央的伟大战略部署,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桃叶在这江滩上等了快两年,既没等来屈祥,也没等来我父亲。有一次她在岸上看见我父亲站在秭归县属的第一艘客轮“屈原二号”的后甲板上,她想不通他怎么到了新滩不上岸。桃叶真正等待的是屈祥,屈祥判了七年徒刑,按道理两年前就应该回来。可他就是没回来,问时,镇上的人没有谁能说出因为所以来。
肖姣是早上出生的,她的第一声啼哭就显出与众不同的动人魅力。桃叶将她们母女俩料理完毕,一个人又到江滩上转。她刚到水边上,从下水方向高速驶来一艘炮艇。前两年四川那边武斗搞得正凶时,峡江上的炮艇成天跑得飞快,来来去去的,比江上飘浮的被造反派打死的人还多。但那些炮艇从不在新滩停靠。就连一九六七年九月四日,新滩的造反派将镇上的二十四名干部,一齐捆着游斗吊打时,炮艇们也不闻不问。桃叶以为这艘炮艇依然是过路的,不料,它在驶过码头后,突然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掉过头来,也不减速,对着桃叶面前那个空着的泊位驶过来,眼看就要抵着码头了,炮艇突然来了个倒车,猛地停下。比五千吨的大轮船还厉害,激起一排排大浪,涌到桃叶的脚边。
炮艇停稳后,从上面下来二十几个全副武装的解放军同志,他们在桃叶的眼皮下面迅速排成两排,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报数等口令喊了一通后,便向右转,齐步向镇子里走。
镇里人都以为是来“支左”抓那些打人的造反派的,有几个腿快的造反派闻讯跑到后山坡上去了。桃叶以为他们是押送屈祥回来的,可是解放军同志一走,炮艇就扭头往来时的方向开走了,许多人都跟在那支队伍后面看热闹,江滩上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影。
桃叶后来才知道,屈祥在劳改农场多呆了两年是因为管教人员也在造反,没人管他们,刑期虽满却无法脱离囚禁之地。这是那些解放军同志通过分析告诉她的。
从江滩里上来,桃叶仍然去肖姣家里,刚出生的婴儿肖姣,小模小样的异常可爱,肖姣的父亲说她就像只桃叶橙,肉奶奶的,嫩帅帅的,红彤彤的,看见了就想吃一口。肖姣的母亲说,这是怀孕时桃叶老让她吃桃叶橙的缘故。桃叶很喜欢肖姣右边耳朵上面的一颗小圆痣,她说日后肖姣定会婚姻美满情爱如意。肖姣的母亲马上说,这么可爱的女儿她还舍不得嫁出去哩。说话间,肖姣突然笑了一下,将脸上的两只小酒窝第一次展示给别人。刚出生的孩子就会笑,这让他们更加高兴。
正在这时,有两个孩子跑进屋里告诉桃叶,那些解放军叔叔都到她家里去了。桃叶一惊,赶忙往家跑。
半路上碰见古仕光。古仕光叫她别慌,那些解放军同志同他碰过面,带队的手拿着军用地图向他问路,交谈中还提到桃叶橙。古仕光说,看那模样他们是冲着桃叶橙来的。但他又想不通,解放军只管扛枪打仗保家卫国,同这峡江里的桃叶橙有什么关系。
如果祖父当时在场,他一定会即刻猜出解放军同志们来新滩的目的,因为他念念不忘桃叶橙应该作贡品,他只要将思想往这方面一拐弯,就会猜得一丝不差。
桃叶走到家门口时,已有哨兵持枪站岗了。
哨兵喝问:“干什么的!”
桃叶回答说:“我回我的家。”
哨兵回头用北方话喊了句什么,旁边正在啃干粮的一个背冲锋枪的人立即过来了。桃叶随即知道这人叫齐排长,是这支队伍的领导。齐排长知道她叫桃叶,很客气地对她说,希望日后同她一起做好拥政爱民的工作。齐排长没有多说什么,桃叶见他们的装扮是想在这儿住下来,就问他们来执行什么任务,齐排长说这是军事秘密。桃叶看他那疑惑的表情,就猜他自己也可能不知道自己在执行什么任务。桃叶开了门,请他们进屋喝水。她听见齐排长命令说,八号、十八号、一百三十九号树下各留一人放哨,其他人进屋休息。
到八号树下放哨的是张班长,十八号树下是王班长,一百三十九号那儿是李班副。别的人卸下武器装备后,就开始随便起来,互相叫着对方说着一路上看到的新鲜事。桃叶很快就发现,这些人中没有一个当兵的,都是班副以上的干部。
直到下午,镇里的干部才匆匆赶来,他们同齐排长单独在里屋里说了好一阵,然后才将桃叶叫进去。镇干部吩咐几件事:第一,齐排长带队伍来是执行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不光是桃叶,全镇的人都要听从指挥和安排;第二,由于任务重要必须保守秘密,对外只能说是保护桃叶橙的科学实验成果,不让阶级敌人破坏;第三,桃叶腾出一间屋子,安排十名解放军同志住宿。桃叶对这些都答应下来。
过了好久,桃叶才知道,这支队伍本来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建制,他们是从8199部队各个连队里抽调到一起的骨干积极分子。
一九六九年的春天,从三年自然灾害中恢复过来的新滩人又多一种笑话。他们天天看着齐排长带着那些解放军同志在桃叶橙树林里,一朵一朵地数树上的花蕾和花朵。一边看一边发出各种各样的笑声。自古以来,当兵吃粮拿上三尺半就去打杀冲锋,可他们居然干起这种连女人也做不了的活,要将那比星星还多还复杂的花儿数清楚。新滩人这时都知道桃叶橙的价值。在陈教授的指导下,他们嫁接了许多桃叶橙,号称一万棵,实际上为九千七百三十七棵,这个数字也是解放军同志帮忙数出来的。齐排长他们来后第十九天,桃叶橙就开始开花了。在齐排长的专用笔记本上,有这么一段记录:一九六九年三月二十六日,晴,桃叶橙开始开花,截止上午十时,八号树开九百零九朵,十八号树开八百一十五朵,一百三十九号树开八百八十朵。其余五十棵遵照命令未数。一九六九年三月二十七日,晴有云,八号树共开花一千九百一十一朵,地上凋谢二十一朵,其中两朵疑是相邻树上落下的。十八号树共开花一千九百五十二朵,地上凋谢五十八朵。一百三十九号树共开花一千六百零三朵,地上凋谢仅见一朵。另据哨兵黄世修报告,凌晨四点一十一分,距八号树一百米处有异常动静,后经查明,是两只狗在交配。桃叶也不理解,花开花落两由之,数那么清干什么。陈教授知道这事后,也只能说出“非比寻常”四个字来。齐排长的本子上开始记的是开花多落花少,慢慢地就变成落花多开花少,等到桃叶橙开始在树上挂果,那记载就更严密了,不只是每天挂果多少,被虫咬风吹掉的果又有多少,那些掉下来不成熟的果子还都要收藏起来,除了数字相符以外,还须实物完全相符。桃叶橙一开始挂果,除了解放军同志以外,齐排长禁止任何其他人走近八号、十八号和一百三十九号三棵桃叶橙树。每一个试图走近这三棵树的人,齐排长都详细地记下他的个人情况和动机。在八号树一栏里,唯一得到这种记载的人是桃叶,其动机经常是喂鸡、打猪草、上菜园摘菜。桃叶的个人情况则是:个人历史清白,但有一未婚夫正在服刑。隔了一年,齐排长记载的桃叶个人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当年的国庆节刚过,齐排长在记录本上如临大敌地写道:上午十一点左右,女房东桃叶神色紧张地从新滩镇内回来,脸上似有泪痕,见到本人打招呼时很勉强,只叫了声齐排长,没有笑,目光也有意避开本人。进屋不到十分钟,便扛一只羊角锄往八号树走去。哨兵黄世修上前盘查,桃叶不理睬,并试图强行冲过去。未成功后,桃叶就开始吵闹,经本人劝阻,才慢慢平息回到屋内。十一点半钟,党小组召开紧急会议,大家一致认为必须提高警惕,在三个重要保护目标附近加派双岗,夜里再增派一个潜伏哨。两天后,齐排长又在记录本上补记:前日女房东桃叶情绪反常系其未婚夫刑满释放回来,二人感情不和所致,故双岗撤消,保留潜伏岗。
齐排长不理解桃叶和屈祥。
屈祥是六九年国庆过后才被放回来的,劳改农场在国庆时搞了次清理,发现屈祥多呆了两年多时间,就赶紧办了手续放其回家。也许是屈祥在农场一直表现不错,他们还特地打了电话给新滩镇革委会。所以桃叶提前知道了,早早地到江滩上去等。她还备好了鱼,准备再给屈祥做一次两菜一汤。那天接船的还有古仕光和肖姣一家三口,他们准备无论如何要将屈祥扣在北岸,能和桃叶成亲最好,不能的话,最少让他俩好好叙一叙。他们痴痴地望见班轮从将军滩下绕出来,按照航线应该马上斜着从南岸直插北岸,可是班轮迟迟没有转舵,顺着南岸一直驶到上孝下面那个轮船都不敢靠的小码头才停下,从班轮上孤零零地走下一个人。桃叶他们心知这个人一定是屈祥,只有他才能够让班轮改变航线,也只有他才能够让班轮靠上又浅又险的小码头。班轮回到正常航线,停靠在新滩码头上。船上的水手长对趸船上的水手说,他是江老虎屈祥,他让靠上孝我们当然得靠。趸船的水手说,那是应该的,没有他这新滩谁敢过。从班轮上下来的人说,屈祥一点没变,两边脸就像峡江边的两面山。
桃叶和肖姣的父亲他们一起,跳上一只小划子往南岸去。小划子刚过江中心,就看见屈祥拿着那根尘封九年的巨大钓竿和爪钩,沿着乱石间的小路往水边走。桃叶的脸色顿时变得像纸一样苍白。她双唇哆嗦着让小划子顺水驶到屈祥站定了的那块石头下的水面上。
屈祥见了她大声问:“这些时那家伙来过没有?”
桃叶眼巴巴地望着他说:“一直没有来。”
屈祥说:“那就好,我还担心它趁机又干坏事哩。”
这时,古仕光说:“江老虎,跟我们一起过江吧,桃叶要慰劳你,我们也好沾光添个口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