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乾真一把扯住,提醒道:“节帅既已定计,某亦无话可说,唯有凛遵钧令。然若我营垒中无甚动静,敌必谓我或守或退,若营中鼓噪,则必能察知我军动向矣。节帅仔细啊。”
李汲原本是想召集全军,来场激励人心的演讲,再喊喊口号,鼓起士气来,好去趁夜劫营;但田乾真所言有理啊,若是举军皆动,闹哄哄的,难道敌人都是傻的,猜不到你是想绝地反击,拼死一搏吗?无奈之下,只得召集各营正副将,汇聚主帐,通传军令。
李汲命人将出朝廷所授节度使旌节来,宣示众将道:“我可护节而退,然汝等都难免膏了天雄贼的锋锷。这旌节不过竹木所制,失而可复得,断而可复造,不比人命,死不可续,我又岂能重物而轻人哉?且张献诚失节,仍做东川节度使,若其尚能复振,反取崔旰之头,焉能为天下所笑?”
说着话,猛然间双手握住旌节,一抬膝盖,“喀”的一声,折为两段,随即大声喝道:“今往劫营,不是贼死,便是我亡,三军只着铠甲,带兵器,余物一概不用,尽皆舍弃。我要前取田承嗣的旌节,献上朝廷,不信不再为我新造旌节;汝等随我踏破了天雄军之垒,彼营中所有,不信不尽数为汝等所得!
“节可断,身可死,我魏博天下强兵之名,绝不可堕!”
羊师古这回没兄弟掣肘,抢先拱手道:“我等愿从节帅去劫贼营,死中求活,不堕魏博之名!”诸将亦齐声应和。
一般情况下,当兵为将之人,性子都比较直,火气都比较大,而且颇为看重脸面——你若不要脸,还怎么带兵啊——因此今日之败,实话说给这些军将造成的恼恨心理,还要稍稍强过畏惧和失望。因为就理论上来说,咱们是被节帅所云“猪队友”给连累啦——彼等其蠢如猪,犹有可说,又非一队同袍,不知道为啥要叫“队友”了——则谁说我魏博军败了?
咱们不是正正常常、安安稳稳地退回营垒来了么?雷将军还在阵前杀一幽州大将。然后就因为猪队友放弃了浮桥,使我后路被断,粮草不继,最终失败,那多懊糟啊!
若是堂堂正正,正面激战,因为指挥不得法,阵伍不严密,技能不娴熟,败给了天雄军,或起畏怯之心,这如今咱始终打得很好嘛,天雄军不就人稍稍多些,有何可怕?于是李汲一引导,一鼓舞,诸将皆怒,几乎齐声表态——干他娘的,哪怕最终战死,我也得多砍几个天雄兵来垫背!
于是命诸将归营,通告士卒,悄悄整备,别说财货、物资、粮草了,即便多余的武器,也一概不带,全军杀出,去劫天雄军垒。
当然啦,说是全军杀出,也要分个先后,某些人只能跟后面装装声势——比方说高郢。高郢还打算留守本营,李汲却道:“我若一时不能彻底摧垮正面敌军,其南北之敌或来攻我营垒,公楚仍留,太不安全——我又不可能给君留下太多护卫兵马。不如也穿上铠甲,在大军中列而行,尚可保全。”
李汲与雷万春领着所有的骑兵先行,命田乾真率步兵跟随在后——高郢等文吏,也包括会打但不熟战阵的尹申等人,就留在田乾真身边——当夜三更时,悄悄打开辕门,人口衔枚,马蹄裹草,整齐而出。
天雄军方面倒也并非毫无防备,派了不少骑兵、游探在两营间秘密巡查,以觇魏博军的动向。但终究魏博方面已是孤军,眼看自家胜券在握,天雄兵将普遍滋生了懈怠之心——除非主将耳提面命,否则还肯操劳一整晚的好兵,真未必能有多少。
因而直到距离天雄军垒两箭之地,才有哨探猛然发觉,急忙吹号示警。李汲一紧手中骑矛,大喝一声:“舍生忘死或可得活,畏死偷生必无幸理,战阵之上,唯勇者胜!”双腿一磕马腹,便即骤然加速。
其实对于骑兵冲锋而言,这个距离稍稍远了一些,但事已至此,还能再顾惜马力吗?人命比马重要啊!
于是数千骑几乎同时起步,声势浩大,直冲至天雄军营垒之前。为防骑兵突击,垒前本有壕沟,有拒马,其后还当有弓箭手随时警惕;然终深更半夜,人多酣睡,只布设了少数守兵而已,且即便人人都能及时拉弓放箭,黑暗之中,亦难取准。
但还是有不少魏博骑兵中箭而倒,尚有十数骑不慎堕入堑壕。李汲胯下是骑熟了的关西良骥,倒是敏捷得很,即便夜色漆黑、灯火昏暗之中,仍然接连纵过两条壕沟,直至几道拒马之前。
终究不敢直撞拒马,坐骑不由得长嘶一声,前蹄人立起来。李汲顺势一滑,便已落地,伸手抄起一具数十斤重的木制拒马来,肩背发力,竟斜掷出十数步之遥。随即几个纵跃,抵达营前,抽出背上铁锏,“嘭嘭”几声,已将一段营栅砸得粉碎。
雷万春却不下马,直接从李汲破开的缺口处一个纵跃,挺着马槊便冲进营中去了。几名天雄军卒横枪来挡,却被他一槊一个,尽数捅死。
营栅后面,隔一段距离便立一炬,铁支木柄,上置铁笼,盛装着熊熊燃烧的薪柴。李汲仗着自己并非空手,还戴着厚布的手套,乃倒持铁锏,一把抄起具铁笼来,朝向正挺矛冲来的十数天雄兵便直掷过去。
有如施放火球,天雄兵卒惊骇闪避,却仍有一人肩头被掷中,当即燃烧的薪柴落了一身,不由得跌翻在地,高声惨叫起来。李汲左手骑矛直进,复挑起铁笼,连带残余的薪柴都掷向十数步外的一座营帐。
布帐遇火,当即燎着,也熊熊蔓烧起来。
随即他便撇了矛,一手一支“青莲四棱锏”,此起彼落,上下翻飞,当者无不头豁胸裂而死。
天雄军营中就此大乱起来。
田承嗣从梦中惊醒,慌忙起身着甲,耳闻麾下禀报,敌兵越杀越近,渐向主帐而来——没办法,帐前立着大纛呢,实在是太过显眼啦——不由得大急。
急忙分派兵马前往封堵,终究我兵多啊,好几万人呢,夜间警戒不睡的总有上千,且有这上千兵稍稍阻遏敌势,陆陆续续,也总该有更多士卒起身执械吧。
口中高叫:“魏博偷营,不过困兽之斗罢了,但能退其一阵,天明必降!都不要惊惶,可来护卫主帐!”
天雄军五万之众,精锐敢战者将将半数,虽说分出了好几部分去执行别的任务,东方主营之内,尚有近万,多半是参加过安史之乱的积年老卒,无论反应速度,还是应变能力都相当之快。倘若是昭义军在此,恐怕只要魏博兵冲入营中,点燃几座营帐,便该一哄而散了。天雄军却犹能组织起一支又一支的小队来,四面围拢,拼死对战袭营的魏博兵。
奈何先发都是魏博精骑——这年月,不是精锐之卒,哪怕再精通骑术,也没人舍得把宝贵的战马授给你——不论马战还是步战,技能都极娴熟。再加上人怀奋死之心,更有复仇之志,乃纷纷高喊着“魏博强兵,天下之雄”的口号,跟随主将,拼命前冲。天雄军拦路之兵都被驱散,且半数直接膏了锋锷,化作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但即便如此,等到雷万春一马当先,终于冲到田承嗣面前的时候,其主帐周边也已聚集起了数千精兵,人人执械,且超过半数连铠甲都着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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