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也不便催促。旋见水中鱼眼腾现,呼呼声响,有若松风,李汲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来,将其中青绿色的完整茶叶投入水中,随即用一支筷子替代竹夹,搅了两搅,便笑笑说:“好了。”
众皆懵然——怎么这就好了?
饮茶风俗,乃是贵族与城市居民普遍的喜好,如今帐中尽为朱紫,就算不爱喝——比方说仆固父子——也不会没品过,就算自己不烹,也不会没见过别人动手,这跟李汲搞的,彻彻底底是两回事啊。你今天叫我们来,真是请吃茶的么?你往水里倒的那些,果真是茶么?
这年月的茶,多数都先制成茶团,再供入贵家,烹的时候还得先碾成细末,因此,虽然谁都知道茶本是植物之叶,但原本的茶叶究竟长啥样,在座的估计也就李汲见过吧。
两滚之后,李汲便命侍从撤水离火,滤去茶叶,仅留其汁,盛了满满的五大杯,分敬众人。他特意用了白瓷杯,现出茶水本色来,清澈透明、略略泛黄,跟这年月常见的浓浊起泡、白如酪浆之茶是大相径庭。
众人端杯在手,细观茶色,却不都敢饮。倒是卫伯玉先抽抽鼻子,“咦”了一声:“果然是茶香,而且……香得竟如此清纯无垢,使人仿佛置身于高山流水之间……”
李汲笑道:“因为此乃纯粹的茶,不点盐,不加香料,也不着酪,因而其味,才是真正的茶味,得山水间真意。”将手一抬:“请,请。”然后自己先端起来,吹了一吹,呡一小口。
嗯,还不错,蜀中果产良茶啊,但具体该如何炒制,才能得绿茶最佳的品位,还得反复试验才成……自然不是他自己试,他又不在蜀中,可以继续请崔旰帮忙。
众人见李汲喝了,也都端杯近口,稍稍品尝。
仆固怀恩皱眉道:“这不着酪,苦涩之味益发浓厚了……”仆固玚同样摇头。卫伯玉却阖起双目,细细品味,良久才长出一口气:“妙哉,虽无蜜甘,甘却沁于舌根;虽无酪香,香却透于脏腑。原来,这才是茶的本味么?”
郭英乂却道:“这般烹茶,我倒是也曾吃过的……”
李汲不由得微微一愕:“是何处的风俗?”
郭英乂摇摇头:“并非风俗。昔日我滞食,脏腑不调,医者乃取茶团来,也不碾碎,只掰开了于水中煮,滤其浓汁,作为药引。其味甚苦,不见回甘,与李防御今日所赐,判若云泥啊。”
李汲笑道:“那是自然,既然做药引,当不在意口感,既非好水,又非二滚即滤,且但求味厚,哪里入得了口啊?”
说话之间,几个人都把一杯茶喝尽了,但当李汲问还要不要的时候,仆固父子俱都敬谢不敏。郭英乂表示可以再来一杯尝尝,卫伯玉却道:“此味不但清纯,且有后味,使人身心倶畅,尤其烹煮起来也方便,即便军中,也可日日饮用……”
李汲当即表示,这样的散茶我还有不少,等会儿派人送两斤给卫帅吧。卫伯玉大喜,急忙拱手致谢,郭英乂趁机提出来:能不能给我也送一点儿呢?
仆固玚撇嘴道:“噫,这般清苦之味,有何好吃?”仆固怀恩也说:“我还是每日饮酪好了。”1
眼见气氛已很融洽,李汲终于找个机会,一边再次烹茶,一边将言语逐渐引入正题。首先感谢仆固怀恩,今天在元帅面前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岂不愿为先锋?然而荆襄的步卒,行进太缓,只能居于中路啊。”
仆固玚笑着一拱手:“二郎不必谢家父,反倒是我要谢二郎——如今先锋之职,家父已授于我了。”算是你让给我的,我承你这个人情。
李汲急忙称赞道:“仆固兄将门虎子,有骠姚之勇,合当先行。”然后就问了,我今日才到陕县,对于敌我形势不甚了然,还望诸公教我。
仆固怀恩介绍说:“我朔方军来了一万五千……”一指卫伯玉:“陕虢军是两万……”
卫伯玉忙道:“既然元帅仍屯陕州,不可不留兵护守啊,估计我军东出的,也不过一万五千而已。”
郭英乂道:“我同华军,还有部分鄜坊、邠宁等处关中军,在一万上下。”
李汲点点头:“我部八千,如此,则正面当敌者,五万左右……”
仆固怀恩提醒他:“还有回纥五千骑。总计五万五千,马两万匹……其实骑兵不足万数,回纥军一人或双马或三马,但必不肯借予我等。”
“贼势呢?”
“探子来报,史朝义在洛阳,以阿史那承庆为帅,所部七八万之众。不过,还须北防李潞泽(潞泽节度使李抱玉),南防李太尉,最多也便将出五万人来御我吧。”
李汲手捻胡须,沉吟道:“如此,贼我之势相当……”
郭英乂道:“不可大意。史贼所署睢阳节度使田承嗣有兵四万,邺郡节度使薛嵩、恒阳节度使张忠志、博陵节度使薛忠义、武清节度使秦睿,各有兵一二万,尚有范阳节度使李怀先护其老巢。倘若陆续召集,恐不下二十万众啊!”
仆固怀恩一摆手:“辛云京在河东,随时准备东出太行,则张忠志等不敢妄动;至于李怀先,范阳太过遥远,焉能兼程南下相援啊?所虑者唯有田承嗣,但在南路,且让李太尉头疼去。”
李汲颔首道:“如此说来,我军还当速战,倘若拖延太久,范阳军未必不会南下……”
“自然要速战,”仆固怀恩笑道,“拖延日久,粮秣难继——无论我军还是贼军,一样都要去剥树皮、啃干草。”
“其实,”李汲微微一皱眉头,“三路大军合围,洛阳不难规复,若能一战而或擒或杀逆贼史朝义,那便大局定矣。只恐史朝义败逃河北,聚兵固守相、魏等州,李怀仙再将范阳军南下增援……”
卫伯玉面色一沉,低声道:“那便是乾元二年的局面了!”
李汲双眼略略一眯,缓缓地道:“相州之败,自然不是郭、李二公统御无方,也非诸将不能奋战……”说着话,瞥一眼仆固怀恩,因为当初他也是在场的——“而是某人欺上瞒下,贻误了军机。”随即右拳一擂左手:“此贼不除,诚恐乾元二年之败,还会复见于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