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适担心局势稍稍好转之后,李泌便又要请辞,回山隐居去了。李汲闻言,不禁苦笑道:“这确实是阿兄之失……”当年李泌若是不着急归隐山林,而在李亨身边儿多呆一阵子,未必会有相州之败吧?或许即便战败,也不至于败得那么惨,被史思明一口气又将战线推回到了洛阳。
但他随即提醒李适:“前日阿兄求去,实有不得已的苦衷。肃宗皇帝方宠李辅国,又忌齐王,朝臣且多龃龉,则阿兄若不求去,怕是会落得张从周(张镐)一般的下场……”
张镐以宰相的身份,衔命出师,一举收复了河南、河东两道,但还朝之后不久,就因为宦官们屡进谗言而被罢相,外放为荆州大都督府长史。一年后归为太子宾客,又改左散骑常侍,不但只有虚衔,并无实权,并且莫名其妙地就卷进了岐王李珍的谋逆案——因为他买了李珍的房子——被贬为辰州司户,仅仅从七品下的职衔……
李豫继位之后,重新起用张镐,但到目前为止,也仍无召其还朝之意,只是转为抚州刺史罢了。
根据李汲的观察,其实李泌忧国忧民之心未见得有多深厚,他前日出山纯是为了答报李亨看重之德,此番还朝,也是为了与李豫的朋友交情。李泌是信道的,最懂得明哲保身之理,故而对于朝堂这潭混水,尽可能地不过深涉足,以免落到被贬甚至于被害的下场。
由此李汲才提醒李适:除非皇帝真有魄力,有担当,肯为李泌遮风挡雨,否则怕是李泌不定何时,还会再起归隐之心哪。
李适沉吟道:“张从周……嗯,孤会寻机向圣人进言,召张镐还朝来的。”顿了一顿,又道:“今李辅国已死,齐王叔与圣人又……无甚嫌隙,则长源先生不必再起忧谗畏讥之心了吧?”
李汲摇摇头:“李辅国虽死,鱼朝恩还在,且程……宫廷之内,未必无人疑忌阿兄。况乎朝堂之上,必有望逐阿兄出宫外居者……”
李适咧嘴一笑:“你猜到了?”随即颔首:“也是,圣人为长源先生购求长宁公主旧宅,正与长卫隔邻——圣人也是好意,你们兄弟比邻而居,往来总归方便一些。”
李汲趁机低声问道:“究竟是谁,进了阿兄的谗言?”
李适摇头:“孤也不知。然……不能算是逐长源先生出宫,而是先生实不宜以山人的身份,长居禁中啊。”说着话斜睨李汲:“难道长卫盼望先生是佛图澄,是智顗不成?”
“俩和尚……”李汲一撇嘴,“说起来,道教还没出过一位国师呢。”
当然啦,他只是随口发个感慨而已,并非乐意见到李泌变成什么“大唐国师”,于是赶紧扯回话题来,问李适:“圣人将授阿兄何职?可能拜相登堂不能?”
李适一挑双眉:“孤也不知。”顿了一顿,又问:“然不拘何职,怕是先生不肯接受……圣人也不便强迫先生。”
李汲脱口而出:“便强迫也无所谓。”
随即解释道:“阿兄的志向,是想做严子陵,国家有难,可备圣人咨询,自身却不愿受拘束。虽说做兄弟的,不应当勉强长兄之志,以繁剧事务加诸其身,但……阿兄之才,仅任参谋,哪怕是国师,都未免太过可惜啦。
“阿兄就应该做宰相,即便不如诸葛孔明,也可拮抗荀文若。但若圣人不强迫,他自己是绝对不肯主动入彀的……”
李适闻言,双眼稍稍一亮:“长卫也是赞成圣人用强的?”
李汲撇嘴笑笑:“在定安时,肃宗皇帝若不强将紫袍披于阿兄之肩,他恐怕连元帅府长史都不肯应命吧?”
李适连连点头:“所言有理,孤会向圣人进言的。”
李汲心说啥进言啊,分明是李豫让你拿这事儿来问我的吧。这样也好,自己希望李泌可以立朝为相,一方面整顿朝纲,振兴国势,另方面我将来领兵在外,兄弟二人可以遥为呼应,不至于被什么奸臣钻了空子;为此,我好几回恨不能亲手扯下李泌的山人之服,当面撕个稀巴烂。
如今这恶人让李豫去做,不伤我兄弟感情,那多好啊。
他和李适在御桥分手,自归宝应军衙署。枯坐直到散衙,回家之后,第一句话就是吩咐崔措:“尽可能打探来瑱的资料,递交于我。”
不仅仅搜集相关来瑱的情报,李汲翌日便请了假,前往兵部。他的兵部郎中只是寄禄而已,并不实际管事,但只是过去翻查些资料,还是没人敢拦的。于是命小吏搬出有关山南东道各州地理、道路、驻军情况,以及来瑱麾下诸将领的卷宗来,仔细研究。
真要是说服了来瑱还朝,下一步自己便要总统山南东道十州的兵马,若不预先做些准备,怕是抓不住军心哪。
转眼便是九九重阳,按例散衙放假,李汲便又一次召聚好友,在吕妙真家设席宴饮——主要是为的辞行,过了佳节,最多几日,我便要离开京城啦。但具体自己到哪里去,担任何职,终究诏命未下,故而不便透露。
李晟、马燧都在座中,闻讯颇为艳羡,尽皆恳请李汲寻机向元帅进言,把我们俩也外放出去吧。李汲笑道:“前日方与鲁王说起,洵美之才,可为帅府判司,甚至是长史。至于良器……”朝李晟一举杯:“以良器的品阶、资望,外放必为一镇节度,乃非我所敢置喙者也。”2
谈说一阵,酒意酣畅,李晟站起身来,朝院中望望,摇头道:“可惜,可惜,终究是倡家之庭,不够宽敞,否则,倒可竞射……”
马燧见李汲有些茫然,便解释道:“国初,为了提倡武风,每岁上巳、重阳日,天子都会赐王公以下竞射,胜者有重赏。直到开元八年,侍御史许景先奏云,此举空耗国库,却无实益,请求罢去,玄宗皇帝允准了……”
李汲一撇嘴:“国初百废未兴,犹能竞射尚武,开元年间反倒担心耗损国库么?由此公卿懒散,袖手空谈戎事,遂使外镇坐大,安史作乱……”
马燧急忙摆手:“长卫慎言哪。”
李晟在旁笑道:“其实即便国初,也不可能百官俱习射术。我曾听说过一首诗,乃是欧阳渤海(欧阳询)嘲宋公萧瑀不能射的……”1
随即曼声长吟道:“急风吹缓箭,弱手驭强弓。欲高翻复下,应西还更东。十回俱著地,两手并擎空。借问谁为此,乃应是宋公。”
众皆大笑,李汲手指院中道:“倘若今日与会的,都是萧宋公一般,则这倡家之庭,便足可竞射了。”
翌日便有诏命颁下,任命李汲为襄州刺史,兼襄、邓、隋、郢四州防御使,命其克日离京赴任。
李汲是在宝应军衙署接受的任命,除了传旨宦官外,李适也跟了过来,就在旁边袖手而待——表面上是恰巧入觐,随之同出,但李汲知道,这是有话要跟自己说啊。
于是接旨之后,便低声问李适:“不是说给我一道十州的兵权么?怎么仅仅四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