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镇其实是个不大的乡村小集,东西走向三百余米。青石板铺就的鸡肠小街,街两边拥拥挤挤地竖满了宽宽窄窄大小不等的店面。平日逢集,整条街也就二百米长的热闹去处,若是农忙,乡下人在田里没天没日的拼命,那小街也就仅剩了五十米不到的一小团人。可逢古会这天却不同了,街前街后,铺天盖地都是热气腾腾的人。各种买卖分外兴隆。街西头搭台唱大戏,街东头围场子玩杂耍,街南边数十个唱大鼓的摆阵打擂台,街北玩猴的、套小碗子的牵骆驼算命的,耍大刀吞钢蹦儿的,还有那数不清的牛马行,猪羊鸡鸭行、一一铺阵摆开,一直延续到离黄龙集老远的村庄都成了不规则的街市,“古会的集市没栅栏,打马一天跑不完”,就是乡民们对这一天集市的壮阔形象描绘。各种卖糖球、糖丸、糖仁、糖米花、糖卷儿、糖稀、糖条、糖豆、糖酥、糖块、糖稀饭、糖葫芦、糖粉皮的,或举或挑,或提或挎,大呼小叫穿插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到处都有各种风味迥异的小吃,摊点如群星,撒落的无处下脚。更有那闹闹哄哄的闲散人,睁大好奇的眼睛,东瞧西望你推我挤,潮水一般地拥过去。看不尽的满眼赤橙黄绿青蓝紫,市声嘈杂,如百雀鸣耳,热气升腾到处都是人流。吆喝声,锣鼓声,叫卖声,中午还不到,赶会的人个个都挤得面红耳赤大汗淋漓了。
往日的乡村,没有计划生育之说,因此养着七八个孩子的家庭比比皆是。大凡殷实的人家,每个孩子总要发给三五毛钱赶会,而那些经济不宽裕的人家,一分钱也拿不出来给孩子,这样的人家不在少数,大多是主妇扛一肩粮食去古会上卖。倘若卖得出去,就发给孩子一毛两毛,倘若卖不出去,就只好把粮食扛回来,让孩子留在会上尽兴地玩个够。口袋里揣的是早晨刻意做出的菜饼子,麦面擀的皮,包的韭菜馅。中午天热渴了,古会上有凉水桶,喝凉水不收钱。
直到很久的后来,我还清楚的记得每逢古会上那个挑凉水的汉子。他总是光着臂,搭一条半旧的花条毛巾在宽肩的一侧。毛竹扁担吱吱呀呀地唱,清冽甘甜的井水,细细地洒一路水渍。总是在集东头一棵虬枝盘旋的大鸽花树下泥台上,插一个写有歪歪扭扭“供水处”字样的木牌。木牌下放三五只油亮红褐色的葫芦水瓢,赶会的人每渴了必定会到这里寻水喝,喝完了再挑。那一天,那个光臂的汉子必定很累,因为三五只水瓢从不闲着,那毛竹扁担的吱吱声也就没有停止过。不收钱也肯干,而且干得那么尽心尽责。大人曾经告诉我说,那都是集头安排好的。在一个地方逢会很不容易,集市贸易给当地的人们带来丰厚的经济收益,集市的人就责无旁贷地要维护好公共秩序,保持良好的集市形象,维护集市的集体荣誉,倘若没有良好的秩序和环境,四乡的人谁还肯来赶会呢?那时的乡民总是很实在的。
孩子们有水喝就满足了,主要是来饱眼福的。赶会的这一天的见闻,足够他们津津有味地说上了半年,没有哪个孩子吵闹着要买什么,或者嚷叫着要吃什么,当然也有富裕些的孩子,三五分钱买几粒糖豆糖仁糖块什么的,买了不会自己吃,装在口袋里拿回家给奶奶尝,或者分给同村的伙伴一块儿分享。也有的花上一毛二毛去套小碗子,凭巧劲瞎蒙黑碰,没准儿会套住一块香肥皂、一包香烟、或是一个米卷儿什么的,那时的高兴可真无法形容啊!仿佛一年里终于交上了一次头等的齐天洪运。可大多的时候总是背霉晦气,一、二毛钱白花了,竟什么也没有套到,心痛得不住吁唏着嘴巴,自劝**地连说:“就算玩了一把!就算吃一碗杂烩面了!”其实古会上有杂烩面并不贵,一毛五一碗,绿豆圆子另加牛羊杂碎,上面漂一层红乎乎的辣椒面和大如珍珠的葱油花。老板的勺子盛得很实在,总是垒成鼓圆的一碗。殷实人家的男女,大多不带干粮赶会,而是咬着牙几下决心,不过了似的蹲到地摊前,放开肚肠般地吃他一个潇洒。先喝稀的,喝完了还可以再盛。等到吃稠的时刻,那饱嗝儿也就一串串的憋闷不住,接二连三地滚出了喉头。到最后直吃得额头汗粒如豆,才两手按地缓缓而起,摸索着解开衣扣,扇着风而去寻找新的乐趣。
大多数的孩子都没有机会在会上吃滚饱,东一头西一头,跑来跑去两只眼不够用,待到浑身精疲力竭的时候,太阳也就快要下山了。晚上还要唱夜戏,年景好的时候,甚至还会放焰火,乡民不叫焰火,而叫放花,可是远路的孩子大多不敢留在集上过夜,赶夜会又叫“连灯拐”,没有大人跟着,家长一般不同意孩子“连灯拐”,孩子们当然不敢违命。其实,玩了一天,也早已差不多尽兴了。
乡村的土路上,这一天都没有清静过,来的去的,总有人在路上走。喧闹的白天在安宁的黄昏里隐退,柔和而朦胧的色彩在青麦上空笼罩,四下里飘荡着芬芳而静洁的空气。集市的嘈杂喧嚷远远地消失在身后;赶会的人终于陆陆续续地散了,散失在乡村寂寞迷茫的田垄里,散失在春日下垂雾气合闭的幕色中。幕色中,人们叙说着粮价米价,猪马牛羊鸡鸭鹅的行情;说着张家媳妇、李家婆娘的穿戴、感叹着亲家的变化,远村的新富;品评着花旦的俊美、老旦的端庄、黑头的威严、白脸的奸诈、红脸的忠孝、小生的油滑;还有那乖巧的猴、矫健的马、滑稽的小丑、上刀山的可怕。孩子们比试着新学来的功夫,模仿着杂技里的流星跟头、拿大顶、丢平叉。有人说自己一集喝了五大瓢凉水,立即就有人接过来笑骂:不怕把你那鸡蛋清搀屁绷成的肚皮撑炸!
忙忙碌碌的一天,闹闹哄哄的一天,几乎是在心底孕育了小半年,软软粘粘浓浓郁郁的期盼,就这么春宵轻梦一般地流走了。当树木、房屋、烟囱、牛羊、小院,如一张张剪影静静地在人们眼前幕布一般地铺张时,一切又归于了正常。只有那肚腹间的肠胃,不间断地发出阵阵鸣响,仿佛一再提醒,一天里这个地方总被遗忘。
谁也说不清楚古会这一天大人孩子脚忙手乱紧紧张张到底有什么收获,只知道所有的人都很满足。这份满足可以延续很久时日,甚至直到第二年新会又至。
原载《东方少年》
1996年第5期
(本章完)
记住我们网址:www.wanben.org